日本“熊出沒”已致13人身亡,創歷史新高

11月9日凌晨4點,日本青森縣三之戶町國道邊上一家拉麵店的57歲店員,像往常一樣在開門前忙碌着。就在他準備食物時,一頭身長約一米的熊突然出現並襲擊了他。熊爪揮過,男子的眉間被劃傷,鮮血立刻從臉上流下。所幸傷勢未傷及性命。

這位店員遭遇的,是近期日本多地愈演愈烈的“熊害”。

以往熊出沒多發生在樹林里。然而,近年來,熊不斷突破傳統的山林邊界,逐步進入人類生活圈,今年情況尤為嚴重。日本政府指出,與往年相比,今年7月以來,超過七成的熊襲擊事件發生在市區或居民區附近。

更令人擔憂的是,日本全國範圍內熊出沒和傷人事件數量正持續上升。據日本環境省統計,2023財年,日本共發生熊襲擊人事件198起,219人受到傷害,其中死亡6人,這三個數字在當時都創下歷史最高紀錄。而2025財年還沒結束,遭熊襲擊死亡的人數已達13人。

為治理“熊害”,日本政府頻出重拳,包括放寬槍支管理規定、允許防暴警察用步槍射殺威脅人類安全的熊(這項新規於11月13日生效)。然而,在這片人與熊的生存空間日益重疊的土地上,這些措施能否真正化解危機,仍未可知。

“熊害”蔓延

從北海道札幌市中央區的動物園,到秋田縣知名紅葉觀賞地千秋公園,從岐阜縣白川鄉的旅遊巴士站,再到日本首都東京附近的奧多摩町……今年以來,日本多地接連出現熊出沒或熊襲擊人的事件,引發廣泛擔憂。

北海道是熊出沒的熱點地區之一。繼早前有熊在養老院周邊出沒的報告後,11月9日,札幌市中央區的圓山動物園因發現多處棕熊腳印而提前閉園。出於安全考慮,當地教育委員會已決定讓附近一所小學和一所初中臨時停課。

“熊已經成為今年北海道的熱門話題。”居住在札幌的拉瓜迪亞告訴新京報記者,“它們頻繁進入居民區覓食,不論農村、山區還是札幌市區,我的同事們都在談論這件事。”她還補充說,其實早在8月底,她所住的社區附近就已發現過熊的蹤跡。

拉瓜迪亞擔心自己某天會與熊不期而遇。“我覺得自己遇到熊的風險更高,”她解釋道,“我不僅每天清晨跑步——而熊常在黎明和黃昏活動,我還非常喜歡徒步,這也是一項容易遭遇熊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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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5年11月7日,日本秋田縣鹿角市,當地道路旁豎起警示牌,提醒民眾注意近期頻發的熊出沒及襲擊事件。 圖/IC photo

秋田縣是“熊害”的重災區之一。據日本政府統計,該縣報告熊出沒事件數量激增六倍多,超過8000起,而日本各地共報告熊出沒事件已超過2萬起。

面對嚴峻形勢,秋田縣知事鈴木健太坦言一線工作人員已瀕臨極限,並向日本自衛隊請求支援。目前,自衛隊員已抵達秋田協助設置陷阱等,但不會直接參与射殺行動。

日本自媒體博主健吾也注意到熊在秋田縣的出沒痕迹。“最近我在秋田縣角館町錄製視頻時,當地就發生了熊出沒和襲人事件。”他在10月下旬發布的視頻中提醒:“令人警惕的是,這些事件並非發生在偏遠山路,而是位於靠山的普通小鎮。”

隨着“熊害”蔓延,影響範圍已從日本東北部的居民區擴展至東京近郊。

傑弗里·金斯頓,這位常年在日本工作的大學教授幾乎每年都有約7次與熊在25米內近距離照面的經歷,在他印象中,以往熊出沒多發生在樹林里。

2014年,金斯頓遭遇了一次嚴重的襲擊。當時他正帶着兩隻愛犬,穿行於東京西北部群馬縣的樹林里。

“我們走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突然一頭熊從樹林里躥出來,離我只有10米左右,瞬間撲到我身上。”金斯頓對新京報記者說,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熊襲擊了頭部,血一下子湧出來,他摔倒在地。

據金斯頓描述,熊試圖繼續攻擊,所幸被灌木叢阻擋。“是我的兩隻柴犬合力把它趕跑的。那一幕太可怕了,我傷口疼得厲害。”

儘管過去多年,但每當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金斯頓仍心有餘悸。現在每年六月到十一月,他再也不會去樹林里。

不過,熊害尚未波及日本所有地區。神田外國語大學講師傑弗里·J·霍爾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居住的千葉縣此前沒有熊出沒的記錄。“我本人在日本從未遇到過熊,周圍的人也都沒有遇到過,因為大家會比較謹慎,通常不會前往熊活動的區域。”

日本林業綜合研究所東北分所動物生態遺傳學研究組組長大西尚樹對當前趨勢表示擔憂:“在東北地區,熊出現在城市區域已不罕見,而現在這種趨勢正蔓延至東京西部等城市地帶。未來,這種情況可能會擴散到全國範圍。”

熊為何頻繁進城?

日本境內主要棲息着兩種熊:北海道棕熊和亞洲黑熊。棕熊體型尤為龐大,體重可達400公斤,約為黑熊(約130公斤)的三倍,性情也更為兇猛。日本歷史上最嚴重的熊襲人事件——“三毛別羆事件”(造成7人死亡、3人重傷)便是由一頭棕熊所為。

以往,熊大多活動于山林附近,但近年來卻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城鎮居住區,今年演變為一場備受關注的“熊害”。外界認為,熊的食物不夠是導致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

熊在秋季需要大量進食,以脂肪形式儲存能量,為冬眠做準備。因此,當山林中的山果等主要食物不足時,它們便會下山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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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5年11月6日,日本秋田縣鹿角市,一果園內發現疑似熊的蹤跡,該地區近期頻遭熊害困擾。圖/IC photo

公開資料顯示,近年來全球氣候變化導致長時間陰雨和暖冬等,橡子、山毛櫸果實等歉收的年份增加,在山裡找不到足夠食物的熊不得不擴大活動範圍,到低地甚至進入村落覓食。

日本東北森林管理局的報告稱,今年日本樹生堅果(橡果、山毛櫸果等)的主要產區青森、岩手、宮城、秋田、山形5縣全部“嚴重歉收”,其中有的地區減產幅度高達80%以上,而這類果實占熊類冬眠前食譜的40%以上。大西尚樹解釋道,”在橡子歉收的年份,熊會擴大活動範圍尋找食物,因此更容易出現在人類居住區。”

然而,食物短缺並非唯一原因。

過去,日本“里山”作為有效的緩衝帶,清晰區隔了人類與熊的活動範圍,使兩者相安無事。熊天性警惕,即便偶爾接近人類區域也會迅速返回山林。但隨着鄉村人口減少,農業、林業活動衰退,村落周邊的雜木林因缺乏管理而蔓延,廢棄的田地和房屋日益增多。這導致山林與居住區的邊界不斷收窄,人與熊的活動區域高度重疊,昔日的分隔界線已日漸模糊。“如今,動物棲息地與人類居住區日益接近,致使熊類越來越頻繁地闖入人類生活圈。”大西尚樹說。

也有觀點認為,熊類頻繁出沒的背後,根本原因在於其數量正在增加。

熊的數量變化經歷了一個歷史轉折。從日本明治時期到20世紀80年代,日本將熊視為威脅和害獸而採取剿殺的措施,1966年還專門設立“春季野熊驅除制度”,通過剿殺以獲取更多森林資源和土地開發空間。到20世紀70、80年代,棕熊等多種野生動物數量大幅減少。然而,自20世紀90年代起,隨着全球環保意識覺醒和受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影響,日本社會對熊的態度也從根除轉向保護,熊的數量開始回升。

日本兵庫縣立大學教授橫山真弓參與兵庫縣防熊工作超過20年。他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山果歉收導致熊食物短缺只在秋季,但現在熊4月份開始就頻繁出沒了。橫山真弓介紹說,他們的研究顯示,日本熊的數量以每年15%的速度增加,如果放任不管的話,5年後數量將翻倍。據估算,現在野生熊的足跡已覆蓋日本超過60%的國土。目前,北海道的棕熊約有1.2萬頭,黑熊已超過4.2萬頭。

與此同時,獵人數量的急劇減少使情況更加嚴峻。據大日本狩獵協會統計,全日本持證獵人已從20年前的約20萬人,到2023年驟降至約9萬人。此外,從1978年到2022年,有職業資格的獵熊人從近2萬人銳減到536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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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獵人道一。受訪者供圖

一部分原因是獵人行業正面臨嚴重的年齡斷層。道一是一名來自中國的職業獵人,早年赴日讀書後機緣巧合進入這一行。他所屬的大阪獵友會是一個持證獵人組成的私人團體,隸屬於總部位於東京的“大日本狩獵協會”。據他了解,協會中有的獵人因年邁退休,有的已去世,而願意成為職業獵人的年輕人不多。他說:“目前,協會內60歲以上老人佔七成以上,他和朋友是全協會僅有的兩名45歲以下的。”

霍爾觀察到,“和大多數農村人口一樣,日本的獵人年紀都不小。在熊襲擊頻發的地區,年輕人非常少。”金斯頓也回憶說:“30年前,我曾看到多個獵人一起把6頭死熊裝上卡車,但現在獵人不多且大多年紀大,主要獵鳥。”

此外,獵熊本身是一項門檻高的專業活動,並非所有獵人都有資格參與。每次獵熊通常需要5人左右的小隊協作:有人布置陷阱,有人帶狗驅趕,有人負責開槍獵殺。每項工作都需要經過專門考試和訓練。今年2月底,在熊害尚未引起廣泛關注時,道一曾和幾位隊友前往日本北部山區獵熊。他表示:“找不到合適的隊友,上山獵熊很危險。”

應對“熊害”的多重製約

在日本多地接連出現熊出沒甚至襲擊人事件的當下,獵人群體在應對“熊害”中本應扮演關鍵角色,卻面臨著多重製約。

即便是有資格的獵熊獵人,也往往因嚴苛的政策限制而卻步。日本《狩獵法》規定,在公路、居民區或任何人流密集場所的1.5公里範圍內,獵人禁止開槍。道一說:“獵人必須退到離人類活動區域1.5公里以外,並且要背對公路和房屋,才能合法使用槍支,若在實際打獵過程中不慎違反,會被取消狩獵許可證。”

此前已有引起爭議的先例。2018年8月,北海道獵友會砂川支部的支部長受市政府委託捕殺一頭闖入民宅的棕熊。儘管任務成功,他卻因開槍方向朝着建築物,被北海道政府公安委員會取消持槍許可。這位支部長提起訴訟,但札幌高等法院在二審中認定,即便子彈命中目標,彈道仍可能變化並擊中建築物,判決取消持槍許可合理。

眼下“熊害”持續,獵人們也不敢輕易冒險。“政府至今未能解決獵人在居民區開槍的合法性問題。只要我們開槍,就是犯法。我們不能因為政府讓我們解決問題,就知法犯法。”道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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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底,道一與獵友們在日本北部山區成功捕獲一頭體長1.85米的黑熊。受訪者供圖

獵友會也保留拒絕出動的權利。在道一所屬的大阪獵友會,通常流程是地方政府在接到野生動物肇事報告後,向獵友會成員派發任務,事成後支付酬金。但今年,包括大阪在內的數十個獵友會都已拒絕出動獵熊。

更現實的問題是,獵熊在嚴苛限制下成為一項高風險、低回報的活動。道一算了一筆賬:“獵一頭鹿利潤約5萬日元,一頭野豬能賺10萬日元。而一整頭熊雖然能賣到300萬到400萬日元,但扣除人力物力成本後,分攤到每個獵人手中,每人所得反而不如獵幾頭鹿划算。”

儘管秋田縣等“熊害”多發地區今年陸續推出了獵人補貼,但道一指出,這些獎勵實際上缺乏足夠的吸引力。他解釋道,捕熊後,政府會統一回收熊只,這使得獵人的實際收入遠低於自行處置所得,難以調動大家的出動意願。

在獵人力量受限的同時,日本政府也開始調整警方權限。根據日本國家公安委員會的規定,使用步槍等特殊槍械的任務僅限於“重要設施的警戒與警備”“劫機應對”以及“預防和制止嚴重犯罪、逮捕嫌疑人”。11月6日,“防止危險鳥獸對人生命和身體的危害”被新增為任務之一,從13日起生效後,警察也可以使用步槍驅除熊。不僅如此,日本自衛隊也參與到驅熊的行動中。

即便警察和自衛隊員都已出動,道一指出,在居民區附近,獵人也只能巡視而無法開槍:“因為在那裡開槍是違法的。”

眼下,“熊害”嚴重的一些地方正在專業人士指導下採取一些防範措施,比如,給果園加裝電網,防止熊入侵;清除居所周圍的灌木和雜草以改善視野,使熊難以靠近;收穫的果實、農作物不堆放在屋外,要儲存在室內並上鎖;生鮮垃圾密封管理並保證沒有氣味泄漏等。

曾多次與熊正面相遇的金斯頓分享了他的經驗:“我現在會主動打聽熊的蹤跡,留意樹上的糞便和抓痕,隨身攜帶防熊噴霧,熊速度很快,常攻擊人臉,因此最好的應對方式是臉朝下趴地護住頭部。”拉瓜迪亞則表示,在北海道,居民被建議在背包上掛鈴鐺,並隨身攜帶易於取用的防熊噴霧。

健吾坦言,比起想着“遇見熊該怎麼辦”,不如盡量不要遇見熊。“理論上可以帶防熊噴霧,但我不確定真遇險時能否正確使用,說不定緊張起來會噴到自己。所以最好還是不要碰上熊。前往有熊出沒的地區,務必保持警惕,同時希望未來熊襲人問題能得到有效控制。”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年的霍爾提醒,除了遵循常見防熊指南,最好避免在秋季前往山區鄉村徒步。

此外,日本社會對獵熊的態度存在分歧。

綜合日媒報道,生活在熊出沒區的居民或有關人士多支持控制熊的數量。曾任秋田縣知事的佐竹敬久,長期以來在應對“熊害”問題上持強硬立場。他在近期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2023年在其任內,秋田縣共捕殺約2300頭熊,多數熊是因侵入市區、影響居民生活而被陷阱捕獲。

佐竹解釋,被捕的熊幾乎不會被重新放歸山林,一方面是由於它們體重常達數百公斤,運送困難;另一方面,更關鍵的是,“襲擊過人類的熊會記住人類的氣味,很可能再次(回到市區)發動攻擊,因此必須捕殺”。道一表示,獵友會過去協助政府控制熊只的數量,部分原因也是基於此。

然而喜愛輕鬆熊、Line布朗熊等可愛形象的城市居民,由於沒有直接接觸過熊,往往對獵殺熊感到反感。

東京農業大學山崎浩二指出:“一旦有熊被獵殺,反對的人就會打爆政府電話。這種認知鴻溝可能成為未來應對‘熊害’的一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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