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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報導,11月7日,原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去世。
劉道玉,男,1933年11月24日出生,湖北棗陽人,原名劉道雨,字叔嘉,筆名路石,金屬有機化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武漢大學原校長。
改革是劉道玉一生的關鍵詞,際遇、世故、權力甚至歲月都無法從他身上奪走對教育改革的執著。 1988年,劉道玉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免去武漢大學校長之職,原因眾說紛紜。在很長一段時間,武大校長的名冊裡甚至沒有劉道玉的名字,校報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觸的每一個武大學生都告訴記者,劉道玉校長是這所學校的精神力量,是他們「永遠的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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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校長
80歲以後,劉道玉先生基本不到「外面」走動了。 2008年春末的一個晚上,他為武漢大學學生作了一場題為「中國需要一場真正的教育體制變革」的閉門講座,演講結束後,他宣布:今後不再為校內外的學生作演講;不再參加社會重大活動;不再擔任任何社會兼職。
他已經在武漢大學校園裡生活超過35年,天氣好的時候,會繞著珞珈山散步,上午、下午各一次,總遇到熟人,要被問一聲劉老校長好。這一叫,周圍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現在有很多朋友」,修鞋的,報攤的,賣菜的,收廢舊物品的,「這些人我都認識」。他還有許多「小朋友」,年輕學生的郵件常常塞滿了他的郵箱,他來者不拒,端坐在小書房裡,拿一隻放大鏡對著電腦屏幕,慢悠悠地看,慢悠悠地回。
這位改革開放以後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開路者,至今仍是這座校園裡最有聲望的校長,在當代中國,他或許是最沒有權力卻最有影響力的教育家。擔任武大校長期間,他倡導平等、自由、民主、開放的校風,高歌猛進進行教育方法和製度改革,使珞珈山成為全國高校學生和教師的「嚮往之地」;卸任校長之後,他也不曾離開教育改革的陣地,長年探索創造教育的方法,尖銳抨擊中國教育的積弊,同時也提出積極的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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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裡如今沒有劉道玉的任何題字,也沒有任何一座建築、任何一條道路冠上他的名字。 1988年,劉道玉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免職,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改革過於激進,觸犯了某些高層的利益,也有人認為是劉道玉性格太硬,在政治上「過於單純」。在很長一段時間,武大校長的名冊裡甚至沒有劉道玉的名字,校報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觸的每一個武大學生都告訴記者,劉道玉校長是這所學校的精神力量,是他們「永遠的校長」。
柳道玉二十年的時候,有家人已經在吳大苗圃的對面了。別人和老夥伴都在陽台上養了很多蘭花,黃葉自慰,然後從防盜柵欄伸進去,才看到老遠。一天早上,記者在樓下,開門探望他的頭,打招呼,“歡迎大家,路上辛苦了。”紙記下大家的名字,老滯後有點意思說,他還押了“巢記憶”,對每一次拜訪學生,每一次拜訪學生都記得不好。
他形容自己現在是「隨遇而安,隨遇而眠,隨遇而學,隨遇而寫」,這麼多年走過來,波瀾榮辱都歸於平靜。每天早上5點起床,保健按摩40分鐘,然後洗漱,給老伴做早餐,白饅頭就著果醬和花生醬,再沖一小碗葛根粉。 「這是老年人的作息時間,蘇東坡的養生方法是:「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為富,安步以代車,晚食以當肉。」」劉道玉信奉這些箴言,他說,對現在的生活狀態已經沒有什麼不滿足。
他的耳朵已經不太靈光,但是他並不以為意,平日也不愛戴助聽器,「這讓我沒有任何的事前顧慮,我很樂意。你知道耳不聽,心不煩嘛,是不是啊。」他側過頭,讓記者對著自己的左耳說話,「左耳好,我不愛聽保守的意見,只聽改革的聲音。」
改革是劉道玉一生的關鍵詞,際遇、世故、權力甚至歲月都無法從他身上奪走對教育改革的執著。 2011年,由於中風的後遺症,劉道玉的右手無法寫字了,他從78歲開始練習用左手書寫,平均每年記兩厚本讀書筆記,寫15篇文章。近20年,他總共出版了18本著作,發表文章300多篇,積累了兩本未出版的書稿,「雖然我不敢說語不驚人誓不休,但不謙虛地說,文無新意不發表。我認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創意,因為我是研究創造教育的」。如今,他每天固定工作4到5個小時,讀書,寫文章,給青年學生回郵件,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勢。
學生們說,老校長並非脾性圓融之人,早在他當校長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見過他為了保護學校和學生的利益公開跟省裡領導叫板,批評某位省委領導「水平連生產隊長的水平都不如」。現在年紀大了,說起如今中國的教育體制,劉道玉還是很容易激動,他看不慣的現象越發多了,常常感嘆,「我愛莫能助呀!」他對記者說,「我姑妄言之,你們姑妄聽之,能寫的就寫,不能寫的你們不寫,你們不能丟飯碗,是不是啊。我無所謂了,我飯碗也可以丟,頭也可以殺,做之認之,如果沒有這個擔當,你就枉然當了一個知識分子。就像錢穆說的,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利害,即使放到刀俎上,也只認真理,所以我這一生很坎坷,就是我的性格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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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拿大唸書的小孫女大前年回來,劉道玉帶她逛校園,路過樹林中某一任校長的雕像,小姑娘用生硬的漢語問他,爺爺,你的石頭在哪裡? 「我說爺爺沒有石頭,不要石頭。」2007年武大首屆作家班的22位作家準備捐款給劉道玉建一座銅像,劉道玉憶稱校方以「校園沒有合適的地方」拒絕了。對這一切,劉道玉顯得平靜。
2007年,文化學者易中天回母校武大演講。他是1981年武大中文系的代培碩士畢業生,按照當時的國家政策必須返回生源地新疆工作,劉道玉看重他的才華,層層爭取,甚至找到了教育部。最後,雙方達成協議,武大用5個本科生的名額交換他留在武大任教。導師胡國瑞告訴易中天,當年他希望就此事約見校長,劉道玉在電話裡說:「自古以來只有官員拜見學者,沒有學者拜見官員的道理。我去看胡先生。」
演講當中,易中天提到這位改變他命運的、20年前離任的老校長,台下坐的大多是85後、90後一輩的學生,他當時還想是不是該做點說明。但出乎意料,話剛落,台下掌聲立刻就炸響起來。
「20年前的事情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呢?」易中天說,「那就只能說明是一代一代的在流傳。」
改革的黃金時代
1980年代,劉道玉帶領下的武漢大學是中國高校的一面旗幟。那是改革浪潮席捲中國的時代,人們連走路都是在跑步前進,教室、圖書館和實驗室裡晝夜燈火輝煌,教師自覺加班,誓言要把「文革」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在成功推動高考恢復之後,劉道玉在1979年主動從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長任上請辭,回到歷經政治動盪、百廢待興的母校,誓要重鑄武漢大學歷史上的輝煌。
1981年,他48歲,成為當時中國重點大學當中最年輕的校長,也是最富有改革精神和勇氣的一個。他被武大學子譽為「武大蔡元培」,上任不久,就大刀闊斧,從教育體制入手,進而對教學內容到管理體制進行全面改革:學分制、主輔修制、轉學制、插班生製、導師制……推行新制度的時候,他從不向上頭打報告,堅持認為這些都是校長的職責和權力。這一系列現代高校的教育制度和管理模式,均始於武大。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自此拉開,擴散全國,武大也被稱為高校戰線上的「深圳」。
1978級歷史系學生、現任武大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張星久還記得,當時的武大充溢著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氛圍,「就是感覺每天都有一種新氣象,每時都有新的空氣」。學分制令有想法的學生獲得充分空間,周圍的同學有寫小說寫出名氣的,也有不少人在本科時期就發表了在學術界引起轟動的文章。一大批社會作家通過插班生製度進入學校。學生可以隨意選修其他專業的課,可以談戀愛、跳交誼舞,可以穿最時興的大喇叭褲,還有超過400個學生社團可以自由選擇。自學和創造得到充分鼓勵,校長在開學第一天就講,如果老師的課講得不好,你們可以不聽,自學是最好的學習方法。
「追求自由可能是武漢大學的一個特點,」武大哲學系教授趙林評價,「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劉校長當校長的時候培育、營造出來的一種氛圍,一直到今天還是能看到他的一些影響。」
那是劉道玉最懷念的年代,經年累月之後回憶起來依舊有熱烈之色,「人人思改,人人思變……改革的黃金年代啊!」他忽然又黯淡下來,「現在呢,一切向錢看,人人思錢,除了金錢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制度層面之外,劉道玉給學生和老師們的印像是毫無官僚味道的「一個知識分子」。他家裡總是門庭若市,學生來找他,一定會接待,老師在工作中可以直接否定他的意見,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得了。 「他很平常,大家也很平常」,以至於學生們慢慢養成了這種習慣,從轉專業到社團活動報批,「好像一搞事情就直接找校長」。畢業時節,每個學生都要跟他合影,成百上千張照片裡,校長總是「面目和藹,舉止優雅」。
2015年的5月,武漢溽熱,劉道玉穿一件熨帖的藍襯衫,外頭罩著面料挺括的西裝馬甲,一雙老式粗布鞋,如學生們描述的一般優雅。採訪之前,他花一下午時間準備了三大張手寫提綱,細細密密的小楷,整整齊齊。
好幾個老一輩的學生告訴《人物》記者,即使是在突然被免職那段最艱難日子裡,老校長也沒有失去一個知識分子的體面。那時候他生病住院,硬是被拉出來檢討,大會小會上都要點他的名,但他拒絕寫一個字的檢討。學生們去看望,見他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雖然清瘦了些,但是面色從容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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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級武大學生、《劉道玉傳》的作者野莽在一次採訪中回憶,剛被免職的時候,劉道玉內心其實是有埋怨的,「他有岳飛式的憤怒,屈原式的牢騷,怎麼就不能理解他教育改革的一片良苦用心呢?當時他認為這是上面領導的壓制」。直到70歲以後,他完全放下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他的心靈好像徹底解放了。」
這次採訪之前,劉道玉特意強調,希望「一定在文稿當中適當的地方要反映我的觀點」,「我不是大師,真的我不是大師,我不是謙虛,而是實事求是。我僅僅就是一個熱愛教育,一個執著的教育改革者而已,僅此而已,別的什麼名譽啊、榮譽什麼對我來講都是身外之物,都是附加給我的。」
不過,武大學生以及所有關心教育改革的人們更願意把這看成一種謙詞。 1989年年中,張星久去鄂西北的一個偏僻縣城講課,當地領導是老三屆的大學生,飯桌上第一杯酒舉起來,敬的是劉校長。 「他就是大家心目中一個大學校長,一種說不清的,就是應該這個味道。」在張星久和他的老校友們看來,劉道玉已經成為了一個參照系,後來人會不自覺地將其他校長與老校長進行比較。 「他之所以那麼持續得到大家敬仰,大家可能看得更清楚,尤其在我們的教育現在在某些方面有些不盡如人意的時候,我們可能更覺得他的東西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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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月25日至31日,國家教委在北京京西賓館召開直屬院校工作會議,部署了新的一年工作的安排。回校後,我向中層以上的干部傳達了會議的精神,要求各院系、各部處在放寒假以前,提出本單位新學期的工作計劃,重點是轉變教育觀念,制定加大教學改革力度的措施。與此同時,我組織了一個調查組,先後到法學院、經濟學院、圖書情報學院、管理學院、中文系、化學系進行調查研究,直到2月9日上午,我還在物理系召開教師座談會。我的打算是,在調研的基礎上,利用寒假的時間,制訂《武漢大學第二個十年教育改革綱要》,以便從寒假以後的新學期開始,掀起武漢大學教育改革的第二次高潮。
可是,到了第二天(2月10日),形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是日上午,國家教委駐漢工作組組長張文松通知我到東湖賓館談話,宣布免除我的黨委副書記、校長的職務。當天晚上,工作組在東湖賓館召開武漢大學校級幹部會議,宣讀了國家教委免除我職務的傳真文件。
時值春節前夕,消息傳出,全校嘩然,業內震驚。校內外為我請願的信函紛紛寄到北京,質問這是為什麼?雖然這些於事無補,但是為我鳴不平的深情,卻使我得到了極大的慰藉。正如一位教授對我所說:“道玉同志,你被免職是因為你的觀念超前了,改革的步伐太大了,致使那些’九斤老太們’不能容你。”我心想,是呀,我32歲任副教務長,39歲任黨委副書記,45歲任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48歲任大學校長,54歲被免職。所以,有人說,我是個超前的人,不僅教育觀念超前,而且任職和離退也都超前了。
過去,有不少人曾不解地向我提過相同的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辭去教育部的任職和拒絕出任武漢市的市長?要不然,你現在也能當上一個什麼大官了,至少地位、物質生活條件要比你現在強多了。”在某些人看來,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有些人為了往上爬,削尖腦袋投機鑽營,到處跑官、要官,甚至不惜用重金去買官。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人各有志,人各有求嘛。儘管人性中有一種迷戀權勢的傾向,但我卻重義輕利,重術輕權。我國自古就流傳著:“文人不做官,做官的非文人。”我相信這一點,我崇尚自由,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願任人擺佈,想說自己想說的話,不願鸚鵡學舌。在一些高官看來,他們是主,群眾是民,他們可以搞特權、耍威風,但是他們在其上司的面前,又是某種意義上的臣僕,我討厭這種依附性的主僕關係。古時文人中有一句俗話:“不做官,不受管。”我很欣賞這句話,所以就不願做官。
當然,我先後多次婉拒了堪為要職的安排,對於我來說,這是一種放棄,可能使我失去了本可以得到的某些東西,但是我並不後悔。其實,在我的一生中,還有過很多的放棄,如放棄了在前蘇聯學習研究的優越條件,放棄了獲得副博士學位的機會……對此,有人就說:“劉道玉太傻,不該去響應什麼’反修’的號召,如果像其他人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門作研究’,他肯定會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副博士學位,憑著他的聰明才智和勤奮精神,或許也評上了中科院的院士,也會名利雙收。”但是,我認為人生是一個大舞台,我們每個人都要在其中扮演某一個角色,有的是自己選擇的,也有的是陰差陽錯促成的。我認為,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管你擔任何種角色,只要你盡心盡力,光明磊落地做人,那麼你就問心無愧。因此,我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無論是追求也好或是放棄也好,我都無怨無悔。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對馬克思作了這樣的評價:“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我很欣賞這一句話,也很敬仰這位學識淵博的學術大師的做人行事的典範。
我信奉孟子的“性本善”的觀點,在教育實踐中也一貫倡導博愛精神。因此,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有過許多敵人”,更不可能“有一個私敵”。但是,我崇尚教育改革,身體力行地實踐教育改革,在改革中兩種觀念上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於是,那些抱著極“左”路線不放的少數幾個人,對我妒忌,左右都看不順眼,把我當作“敵人”,總是欲除之而後快。我突然被免職以及以後所遭受的打擊,就是他們這一思想的表現,是對我的報復。其中的一個人,在他整我的目的達到以後,曾洋洋得意地對人說:“我把劉道玉整倒了,真是痛快得很,我毫不手軟,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還是這個人,利用手中的權力,指使一個青年教師進京告我的狀,並說如果沒有路費,可以到他那裡去報銷。本來,這個教師是我的學生,他原在外省的一所普通大學任教,但是他工作了十多年後還沒有提升為講師,他感到受壓。於是,他寫信給我,希望調回母校,報效母校。我覺得那所學校的做法太過分了,出於保護學生的思想,我把他和他妻子(本無對口工作)一起調入了武大。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很快解決了他的講師職稱,我還親自為他的一本書寫了序言。但是,他並不滿足,緊接著他又要求提升副教授,我未予同意。就這樣,他反目成仇,並立即投靠了那個搞“左”傾的人,充當了反劉的急先鋒。
但是,這個教師恩將仇報的做法暴露以後,很快遭人不齒。他無法在學校呆下去了,於是要求調走,再次改換門庭。不知是出於良心自責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在離校前居然來向我告別,並徵求我對他的意見。我接待了他,心平氣和地對他說:“中國知識分子十分重視道德文章,我認為你缺少的就是品德修養。儘管你做出了對不起我的事,但是作為你的老師,我還是不忘傳道之責,至於聽不聽由你。怎樣做一個德行高尚的人呢?我贈送給你三句話:不以勝敗論英雄,不以好惡判是非,不以得失分親疏。”接著我解釋說,這三句話是我的信條,包含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在正常情況下,人們總是要爭取勝利而避免失敗,但是對勝利與失敗也必須作具體的分析,那種靠整人起家,踏著別人身子而爬到高位的勝利,是“勝”而可恥;而那些因為說了真話而受到打擊或因改革而遭受的失敗,雖敗猶榮。是非是有客觀標準的,並接受實踐的檢驗,是不以人的好惡為轉移的。親與疏也應當建立在正確的價值觀念之上,不能因為得到了某人的好處就親近他,或者反過來就憎恨他,如果這樣,那豈不是把人降為普通動物一樣了嗎?
類似的情況,在我的經歷中還有很多很多,真是不勝枚舉。有的人,受到我的培養而成才,但他卻忘恩負義;有的人受到我的器重而擢升,但他又背棄我;還有的人,因犯錯誤受到我的保護而擺脫困境,但他卻又寫書惡毒地誹謗我。更多的人是,在你得勢時,他緊跟你,但是一旦氣候變幻,他們馬上變臉,或揭發批判,或劃清界線,對此,一些好心的人問我:“你對那些無情無義的人怎麼看,是否後悔過?”人本來就是形形色色的,從個人總結識別人的教訓來看是應當的,但後悔卻是不必要的。我的信條是:寧可人負我,而我決不負于人。我還認為,愛是奉獻,是以不求回報為前提的,如果你要求索取,那就是把愛心當作了商品,這是對偉大愛的褻瀆。因此,我對任何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自覺自願的,是無怨無悔的。
1988年7月中旬,我的學生田安邀請我到通山縣九宮山去避暑,正好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在那裡寫書,於是我同意了。說實在的,我太累了,在任副校長、校長和高教司司長的15年間,沒有過一個寒暑假,沒有遊覽過名山大川,甚至連校工會組織教職工分批到廬山夏遊,我也未能享受。被免職以後,我真正品嚐到蘇東坡被貶謫黃州時所發出的“無官一身輕”感嘆的滋味!
一天,我攜帶一箱圖書和文獻資料隻身上山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避暑勝地過暑假,一切費用完全自理。那時,旅遊條件比較差,道路還是碎石路,坑洼不平,汽車顛簸得很厲害,沿著崎嶇的山路,到午後1 時才攀上海拔1500多米的九宮山的天池,在一個縣鄉鎮企業管理局的普通招待所住了下來。
8月5日,學校派車把高偉送到九宮山我住的招待所,她的突然出現使我驚愕不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你怎麼來了,出了什麼事?”她說:“幾天前,學校黨辦打電話找你,說教育部要你到北京去一趟。我告訴他們你出差去了,沒有寫信回來,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對他們說,劉道玉已經免職了,還找他幹什麼,沒有什麼好談的。可是,昨天他們又來電話說是李鐵映要找你談話,好像很急迫似的。所以,我們商量一下,看去還是不去?”
我突然被免去校長已6個多月了,事前事後均沒有任何領導人給我做工作,為什麼現在要找我去談話呢?我們分析意圖有二:一是對我免職的做法不民主、不公平、不公正,因而引起了校內外的強烈的反響,以至於教育部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他們請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的李鐵映出來約我談話,目的可能是安撫,變被動為主動。二是可能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因為我被免職以後,教育部一再放出了風聲。我們認為,我被免職與李鐵映同志無關,因此無論從組織原則抑或從禮貌上說,我還是應當去。於是,我和高偉乘火車於8月8日到了北京。
9日上午,教育部人事司負責人安排我與教育部的主要負責人見面,當我得知其中有實際上的一把手參加時,我提出不願與他見面,如果他出席我就不參加,因為免我的職就是他一手包辦的,而且是藉機發洩對我進行改革的不滿。關係弄得很僵,一個想參加,另一方不要他參加,相持不下。怎麼辦呢?最後,朱開軒副主任多次給我打電話,說明那位負責人是誠懇的,是專程從北戴河趕回來見我的,希望我消除誤會,有話當面說清就是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再堅持,還算是顧全大局的了。
談話的場面十分尷尬,似乎誰也不想首先發言。沉靜片刻之後,還是那位一把手先開了口,他說:“道玉同志,我們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其實,我們對武大的改革一直是肯定的,對你的工作也是肯定的……”我插話說:“不是什麼誤會,而是你對武大的改革成見太深,你不是說:’學分制在美國失敗了,蘇聯不搞學分制也出了優秀的人才嘛!’這怎麼能說你對武大的改革是肯定的呢?你既然對我的工作是肯定的,又為什麼不明不白地免除了我的職務呢?校長可以不當,是非必須澄清。還有,1986年12月15日,我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的一個學術討論會上,作了一個《關於高等教育宏觀管理的幾個問題》的學術報告。可是,會後你派人蒐集我發言的錄音帶,其用意何在?這是極不光明正大的,這篇發言在《高等教育學報》和《上海高等教育研究》都發表了,還用得著你去蒐集嗎?這是違法行為,粗暴地踐踏了學術研究政策。”
那位負責人辯解說:“我不是對著你的。聽說武大有個教授在會上發言時很激動,寧肯被開除黨籍也要批評國家教委。我以為這一個教授是對我有意見,因此想找到錄音帶聽聽,以便檢查自己的工作。”
“不,絕對是衝著我來的,後來的一系列的事實均說明了這一點。我認為,在改革中有不同的意見是正常的,但決不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打擊報復持不同意見者。”
談話當然沒有結果,最後不歡而散。下午,人事司負責人陪同我們到了北戴河,住在全國教師休假活動中心。
按照約定,8月10日上午去接受李鐵映同志的會見。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別墅,隱藏在參天青松翠柏之中,四周是綠茵茵的草地和盛開的鮮花。教委人事司的負責人陪同我,穿過了戒備森嚴的層層守衛,最後來到了接待大廳。談話是在我與李鐵映同誌之間進行的,他的秘書和人事司的負責人均沒有參加。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彼此寒暄了幾句。他首先打開話題說:“這一次請你來是個人間談談心,主要是想听聽你對教育形勢的看法,特別是希望你談談教育改革的建議,對國家教委工作的意見。同時,也想就你的工作安排問題交換一下看法。”
既然已經出了題目,我就本著實話實說的態度講了以下的意見:
首先,我介紹了武漢大學8年以來的教學改革的情況。總的說來,我們思想解放,改革步子邁得比較大,緊緊圍繞著教學制度改革這個重點,創建了6種新的教學與管理制度,使教學質量大大的提高了,學生的素質全面提高了,畢業生深受社會特別是沿海開放城市的歡迎。此外,還進行了科學研究體制、人事制度、後勤工作體制等方面的改革,使學校出現了欣欣向榮的局面,科研成果和學術著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豐收。因而,武漢大學被譽為“高教戰線上的深圳”。
其次,對全國教育改革形勢也談了我的看法。我認為,全國教育改革的步伐嚴重滯後於經濟改革,1985年通過的《教育體制改革決定》基本上沒有落實,教育經費不僅沒有增加,而且絕對值的比例下降了。教學領域的改革根本沒有列入國家教委的工作日程,以至於舊的教育觀念、教學制度、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在我們學校教育中佔著統治的地位。不客氣地說,教育戰線在全國是最保守的,其原因就在於國家教委保守,主要負責人不放權、不改革、不深入基層。這種情況正如維新變法先驅者梁啟超所說:“變法不變本源,而變枝葉,不變全體,而變一端,非徒無效,只增弊耳。”今天,我國的教育改革形勢正是如此,如果不採取有力措施,其前景則是令人憂慮的。
再次,關於武大的所謂領導班子調整問題。我認為,這次班子調整是不民主、不公正、不分是非的。工作組在長達21天中,不僅沒有進行廣泛的民主測驗,而且只找了6個教授個別談話,置全校95%以上師生員工的意見於不顧。所謂正常換屆,也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我的任命本無任期,如果一定要4年換屆的話,那也沒有到期,而且與我同時任職的一位61歲的女副校長仍保留職位,卻要免去一個勵志改革、年方54歲的校長職務。對此,我口不服心亦不服,校長我可以不當,但我要求說明原因,分清是非。
最後,關於工作安排問題。我說,既然已經免職了,我希望就不要再安排了。同時,我國的干部仍然是終身製,只能上不能下,只能高不能低,只能官不能民,這種情況,遲早是要廢除的。我既然勵志改革,那麼也就決心從我做起,我願意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再說,幹領導工作就像吃大肉一樣,也有吃膩的時候。我現在膩厭了,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嘗試另一類的生活。
李鐵映同志耐心地聽完了我的介紹,中間基本上沒有打斷我的講話。待我講完以後,他針對我的講話,一一作了表態。他說:“關於武漢大學的改革,方向是正確的,成績是主要的,教育界的反映也是好的。你富有改革精神,事業心強,工作作風踏實,密切聯繫群眾,這些都是必須肯定的。至於武漢大學領導班子的調整,我完全不知道情況,因此我說不清當中有什麼問題。不過,既然已經調了就要面對現實,承認現實。我希望你向前看,改革的成績是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的,是非將來自有公論,現在就不必再提了。我覺得重要的是把你的工作安排好,繼續在改革中發揮作用,工作實踐將說明一切。至於你的工作,你自己可以選擇,來北京也可以,去沿海城市也可以,到國外大使館當參贊也可以。不過,我希望你到北京來,最近準備成立一個教育改革與發展規劃領導小組,在國務院直接領導下工作,建議你來抓這項工作。怎麼樣?如果你現在定不下來,回去考慮後再作決定也可以。”
時針已指向12點了,談話進行了3個小時,似乎應該結束了。於是,我說:“鐵映同志工作很忙,感謝你撥冗接見。至於你談到的工作安排建議,我還需要認真考慮再作答复。”
“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裡,以後有事再聯繫。”
實際上,這些都是客套話。我所說的“認真考慮”,只不過是禮貌性地、婉轉地回絕了他的建議;他說的“再聯繫”,也是客套話,以後我們彼此再也沒有聯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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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願封萬戶侯,武大“永遠的校長”
劉道玉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已經與中國40年的教育改革畫上了等號,正如易中天教授所說:“人們肯定劉道玉,其實是肯定改革;懷念劉道玉,其實是呼喚改革。改革是沒有’任期’的。惟其如此,劉道玉才成為了’永遠的校長’。”
就像武大里至今沒有劉道玉一個題字,也沒有一座建築、一條道路冠上他的名字。然而世所公認:他的生命歷程、改革歷程,早已與武大、與中國教育血脈相連。
作為改革家,他大膽創新、甘冒風險;作為教育家,他慧眼識珠、成就斐然;作為良師益友,他愛才如命、義薄雲天;作為知識分子,他剛直不阿,不慕權位……如易中天所說,劉道玉不是一個聖人,他是一個戰士。
離任武大校長後,劉道玉“生不願封萬戶侯”——拒絕了擔任某部部長的仕途安排,也拒絕了國外諸多名校請其擔任校長的邀請。三十年來潛心研究教育、公益和中國的改革命運,並不斷有新的文章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