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阿姨口述)我1940年出生於甘肅甘谷縣農村。沒有上過學,參加過掃盲識字班,認識些字,但認不全。1958年在介紹人的幫助下,我和從朝鮮戰場退役回來的同村小伙結了婚。
1959年那陣,老家的日子苦得像嚼乾柴,地里長不出多少糧食,全村人天天餓肚子,鍋碗瓢盆都快生了銹。
丈夫1958年就去了新疆,來信說新疆能吃飽飯,可以當職工,有活干,讓我趕緊來。
那年秋天,我揣着半袋干饃,坐上了西行的火車,心裡又忐忑又盼——不知道這趟遠走,能不能尋條活路。
到了新疆兵團連隊,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風刮起來嗚嗚響,可連隊的土坯房裡,飄着糧食的香味,比老家強太多了。
我沒歇幾天,就報了職工,跟着大夥下大田幹活。
在老家,我從小就跟着爹娘下地,彎腰鋤草、揮鐮收割樣樣熟練,來到這兒的棉田、麥田,倒一點不生疏。
每天天不亮,哨子一吹就下地,太陽落山才回屋,雖然累得沾床就睡,可看着碗里實實在在的飯菜,心裡踏實得很——總算不用再餓肚子了,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我在大田當職工幹了四年,手腳麻利,從不偷懶,連里的幹部都誇我“甘肅媳婦能吃苦”。
可1963年,上面有政策,讓雙職工家庭的女同志下來持家,照顧老人孩子。接到通知那天,我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手裡攥着磨得發亮的鋤頭,捨不得放下——干慣了活,突然閑下來,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可轉念一想,丈夫在大田乾重活,家裡總得有人照看三個孩子,咬咬牙就答應了:“行,我下來,把家守好,讓他安心幹活。”
就這樣,我從職工變成了家屬,沒多久就被大夥推選為“五七家屬排”的排長,一當就是三年。
那時候的家屬排,哪有“清閑”二字?三個排的姐妹們,天天跟着職工下大田,拾棉花、削甜菜、拉運肥料,乾的活不比職工少,掙的工分卻不多。
夏天頂着毒辣的太陽,頭巾裹得嚴嚴實實,臉上還是曬得脫了皮;冬天地里沒活,就去拉土墊地、積肥,凍得手指紅腫,哈口氣搓搓又接着干。
我當排長,得帶頭干,每天提前到地里安排活計,收工後還檢查幹活情況,安排明天的活,夜裡躺在床上,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可看着姐妹們信任的眼神,又覺得渾身有勁兒——都是苦過來的人,抱團才能把日子過好。
1984年,連隊搞家庭承包,“五七家屬排”解散了,我們一家人包了幾十畝地,還養了幾頭牛。
剛開始,我在家喂牛,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割草、拌料,牛棚里的氣味嗆人,衣服上總沾着草屑和牛糞,可看着牛一天天長壯,心裡就高興。
丈夫和兒子先在承包大組裡幹了兩年,活不少干,錢卻沒拿到多少,後來乾脆單獨承包棉花地,起早貪黑地侍弄,棉花長得好,雪白的棉桃壓彎了枝,那年賣了棉花,家裡第一次有了積蓄,我數着錢,手都在抖——日子總算有了盼頭。
可天有不測風雲,1987年的一天,丈夫在地里幹活時突然栽倒在地,送到醫院查出是腦梗,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話也說不清楚。
我一下子懵了,感覺天塌了似的,抱着他的手哭了一夜。那段日子,我一邊要照看地里的莊稼、家裡的牛,一邊要伺候丈夫,每天早上先給丈夫擦身、喂飯,再匆匆下地,中午趕回來給他翻身、換藥,晚上拖着疲憊的身子收拾家務,常常累得偷偷抹眼淚。
醫生說治不好,只能維持,我就咬牙堅持,每天給他按摩,熬藥,盼着奇蹟發生。
這一伺候,就是二十八年,直到2015年他走了,我看着他的遺像,心裡又空又痛,卻也釋然——總算不用再受病痛的罪了。
日子再難,也總有光亮。2003年,上面來了好政策,給我們這些“五七家屬工”每月發200塊生活費,最後漲到500。拿到第一個月生活費那天,我揣着錢,在小賣部買了半斤紅糖,給外孫子沖了紅糖水,看着孩子甜滋滋的笑臉,我眼眶紅了——這輩子沒領過工資,老了老了,竟然也能按月拿錢了。
2010年,更貼心的政策來了,“五七家屬工”可以補費參保,納入社保統籌,以後能領養老金,還能跟着退休職工一起漲養老金。現在,我的養老金已經漲到了每月3000多塊,吃喝不愁,手裡還有餘錢,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前幾天,看到連隊小韓寫的關於我丈夫的文章,評論區有人說“不相信抗美援朝老兵的檔案會丟”,我心裡五味雜陳。我丈夫實實在在是上過朝鮮戰場的老兵,參加過上甘嶺戰役,還得了集體二等功,那本紅綢子封面的立功證書,我一直藏在箱子底,磨得邊角都毛了。
他1949年當兵,1950年去朝鮮待了七年,1957年才回村裡,算起來當兵整整九年。可他快病退的時候,我們想把他的工齡從參軍時算起,找遍了甘肅甘谷縣的人武部、民政局,連我家那個在保密局當局長的親戚,都託了場政委親自去查,硬是沒找到他的參軍檔案。
最後,退休工資少算了幾年的工齡,兒子們不甘心,想再找,我拉住他們說:“別找了,人活着的時候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強。錢少點就少點,日子能過就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如今,85歲的我跟著兒子一起過,兒子孝順,知道我牙口不好,每天變着花樣給我做軟和的飯菜,燉排骨、蒸雞蛋、熬小米粥,頓頓都有熱乎的。
閑下來的時候,我就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和鄰居們拉拉家常,家裡熱鬧得很。
回想這一輩子,從甘肅的窮山溝到新疆的戈壁灘,當過職工,做過家屬,伺候病人二十八年,吃過苦,受過累,可也享到了福。
現在的日子,就像新疆的秋天,滿是收穫的甜,我知足了,只盼着往後的日子越來越好,孩子們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