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本科入學卻以專科畢業,我花了十年與“失敗”和解

再回頭看十年前那個趴在北大的課桌上,覺得一切毫無意義的自己。我只想抱抱她,輕輕地對她說:“放過自己吧,對自己寬容一些,休息一下吧。”

文丨新京報記者郭懿萌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趙琳

►本文6130字閱讀8分鐘

29歲的小月(化名),如今仍會不時墜入同一個夢境:她孤身坐在北大的考場裡,周遭全是陌生的面孔。眼前的試捲布滿密密麻麻的題目,她卻一道也答不上來。

每次夢到這裡,她都會被嚇醒,之後便久久無法入眠。這個夢境,幾乎復刻了十年前她初入北​​大的經歷——作為曾經的“小鎮做題家”,她在踏入這所頂尖學府後,經歷了全方位的被“碾壓”。往日引以為傲的考試能力蕩然無存,她開始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甚至出現了自殺的行為。

原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諮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曾在2016年發表有關“空心病”的演講:“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有30.4%的學生厭惡學習,或者認為學習沒有意義;40.4%的學生認為活著或人生沒有意義,其中最極端的就是放棄自己。”

此後徐凱文做了近十年研究,調查了152所高校的453萬大學生和7萬中小學生,發現大學生“空心病”的比例逐年增高,已經突破30%,中學生的比例甚至接近50%。這群從小成績優異、乖巧聽話的學生,具有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他們不知道活下去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而這些問題,家長、學校、社會都未能給出解答。

正如當時的小月。在北大求學的五年裡,小月兩度休學,三次住院,最嚴重的時候終日躺在床上,連刷牙、洗臉、起身這樣最基本的動作,都彷彿要耗盡全部力氣。當以考試為中心的價值觀突然崩塌,她被強烈的虛無感吞沒。

這樣的焦慮直到她踏上工作崗位兩三年後才慢慢消退。她逐漸意識到,生活從來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的“考卷”各不相同。被外界定義的“成功”綁架了二十多年後,她選擇給自己鬆綁,擁抱真實的生活。

這不是一個單純關於成功或失敗的故事,而是一次勇敢的自我剖析。這個曾在“優績主義”軌道上狂奔的年輕人,被系統性壓力擊碎;又在漫長的迷失中,將自己一片片重新拾起,再度叩問生命的意義。

2025年12月6日,小月拿起徐凱文辦公室一本與心理學有關的書。 新京報記者郭懿萌攝

以下是小月的自述。

自卑的年級第一

現在回想起來,我抑鬱的這顆種子埋在了高中,甚至更小的時候。

我出生在國家西部一座四五線小城,是別人口中的“小鎮做題家”。從小我由爺爺奶奶帶大,家裡沒人過問我的學習。我沒上過輔導班,寫作業、複習考試都不用別人督促。不知從何時​​起,我成了這樣一個人:自我驅動力極強,卻又格外在意他人的眼光。

上小學時我就知道,想要得到老師、家長的誇獎,唯一的途徑就是考出好成績。

父亲在我上小学时就离世了,母亲在外地靠体力劳动赚钱。母亲很忙,平时我们通话的机会都很少。小时候她回来看望我,我甚至错把她认成邻居。

母親與祖父母不懂我學習上的事情,但他們會出席我的每一次家長會。老師當眾的表揚、同學父母的羨慕,都似乎讓他們直起了腰。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不停地自我施壓,給自己佈置任務,逼著自己不斷向前。

初一到高二,我幾乎一直是年級第一,經常以二三十分的差距領先。數學、物理、英語、地理,只要外面有競賽,老師就會給我報名。有一次學校舉辦競賽頒獎典禮,我每場競賽都是第一名,連領獎台都沒有下來過。

可自己逼自己,是沒有盡頭的。我的心態越來越畸形。哪怕只考了一次第二名,我都會痛哭一場,覺得“天塌了”。現在想來,那種偏執大概是因為,當時的我眼裡只有“成績”這一套評價標準。

在高三那年,我們迎來了更徹底的“刷題模式”。母校與衡水中學簽訂了幫扶計劃,將衡中模式直接搬了過來——照抄作息表,增加早晚自習,早晨跑操喊口號,中午唱班歌、集體宣誓,週考月考用同樣的捲子,連寫字都要模仿“衡中體”……

整個學校的氛圍肉眼可見地變了,壓力撲面而來,學生們浪費一分鐘好像都是罪惡可恥的。為了準備競賽,學校沒有合適的老師教我,我就自己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大學裡旁聽數學和物理課程。

有一次,我與其他同學去省會城市參加物理“省隊”選拔。複試後我自覺考得不理想,還無意中聽到同行的競賽生在背後議論:“以為她能拿金牌呢,沒想到也不行啊!”“努力了這麼久,最後名次不還是和我們一樣?”

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強忍住假裝沒聽到。他們是我的“同班”同學——高三時,學校按成績排出了一個“尖子班”,仿照衡中模式,每月根據名次更換人員。這樣的環境下很難有朋友,只有對手。

我很自卑。複試成績還沒公佈,我就決定跟老師先返校。可剛回到學校,就接到通知:我進了決賽,第二天就要考試。於是我又連夜趕回決賽城市。全校只有我一人進了決賽。

考試時我狀態很差,發揮失常,沒能進入“省隊”。那段時間,我總感覺同學在背後嘲笑我,接連幾次高考模擬考失利後,老師也頻繁找我談話。

我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常常到了飯點卻毫無食慾。我覺得自己糟糕透頂。有一次走在學校四樓的走廊上,忽然就想縱身一躍,離開這個世界。只是在最後一刻,我害怕了,“怯懦”地活了下來。

高考前,我通過了北大的自主招生計劃,最終順利考入。在許多人看來,這是榮耀的開始;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場噩夢的開端。

2016年1月期末考試後,小月在夜晚拍了一張宿舍樓道的照片。她覺得這象徵著自己的內心世界,被黑暗充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光明的地方。受訪者供圖

考上北大卻患上“空心病”

我考上了北大的計算機系,然而曾經霸榜年級第一的我,在上大學第一個學期,便收穫了人生中第一次“掛科”。

很多同學從初中就開始參加信息學競賽,有的甚至已拿過國家級乃至更高的獎項。而我第一次知道C++,是在大一。在此之前,所謂的微機課上,大家也只是偷偷打開電腦玩掃雷。

計算機專業是我的第二志願,第一志願是經濟管理類。我對這兩個專業一無所知,老師和家長也不了解。只是在我高考的2014年,這些都是炙手可熱、前途光明的專業。於是我和許多同學一樣,紛紛湧向這些熱門領域。我們就像一群魚,盲目游進不同水域,最終能否適應,全憑運氣。

計算機系的課程對於我來說壓力巨大。我完全看不懂代碼,那些單詞分開我都認識,可組合在一起,我卻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

我曾試圖把高中的學習模式複製到大學。我整夜泡在通宵自習室,白天困了就趴一會兒。但休息不足讓頭腦昏昏沉沉,通宵的效率或許還不如別人專注的一個小時。

我像是參加專業馬拉鬆比賽的業餘選手,不僅前進得比別人慢,甚至連起跑線都落後了好幾公里。

小時候我的學習能力不錯,幾乎只要理解了內容,無需刻意背誦就能記住。但在計算機的學習上這些能力全部失效。我總覺得腦子昏昏沉沉,像罩著一團霧,還常常手抖、耳鳴。不僅是記憶力與理解力在衰退,我開始整夜失眠,睡不著時就跑到未名湖邊散步,腦中不斷冒出消極的,甚至危險的念頭。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都是抑鬱症的軀體化症狀。

那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拼命學計算機,只是覺得掛科太丟人。中間有一次轉專業的機會,我也放棄了。雖然學得很痛苦,但是我不知道還能轉去哪裡。從小到大,我從未有機會認真思考:我究竟想要過什麼樣的人生?

那段時間,北大心理中心的徐凱文老師發表了關於“空心病”的演講,其中提到,有30.4%的北大新生厭惡學習,或認為學習沒有意義;有40.4%的新生認為人生沒有意義,不知道活著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

當徐老師把演講文章轉給我,我才知道原來有那麼多同學和我一樣。當以考試為中心的價值觀突然崩塌,我們被強烈的虛無感吞沒。

離開家之後,我才逐漸意識到,我小時候受到的教育是多麼單一和匱乏。

我生活自理能力差,上大學前很少自己洗衣服,連坐火車、打車也不太會。我不會做飯,不會管理時間和金錢,甚至不知道10元、100元能買到什麼東西……

我只需要“搞好學習”,其他一切都有家人代勞。我就像個只會學習的“書呆子”,當“學習”這唯一能證明我的支柱倒塌時,所有的反噬都來得格外猛烈。

為了治療我的失眠,我找到醫生開了一些助眠藥物。但後來我還是睡不著,我逐漸放棄了吃藥,但依然定期去醫院取藥。

某個再次失眠的深夜,我服下大把安眠藥。那一刻,我沒有感到解脫或平靜,反而立即後悔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校醫院,只記得護士讓我大量喝水,然後開始催吐。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掛著點滴,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醫生在我昏迷的時候,完成了洗胃。

2025年12月6日,小月在徐凱文的辦公室外。新京報記者郭懿萌攝

最大的自我救贖是“放下”

住院的那一個月,是我大學五年時間裡,少有的放鬆愜意的時刻。在這裡,大家沒有手機,完全與外界隔絕。

我們跟著護士運動,閒暇時聚在一起聊天、做遊戲,回歸最樸素的生活。我不規律的作息在醫院得到了矯正,曾因生活紊亂而來的壓力與焦慮,也漸漸減輕。

但出院回到學校後,我仍然不適應。彷彿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重返現實之後,發現曾經困擾我的問題,依然原封不動地等在那裡。

臨近期末,我更加焦急,老師提出一個建議——也許我可以考慮休學。如果再強撐下去,期末考試很可能會面臨不及格,與其這樣還不如休息一年。當時的我覺得這樣有道理,於是便申請了休學。

被抑鬱症籠罩的那段日子,我的記憶模糊而混亂。至今我都回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年休的學,只記得休過兩次,住過三次精神病醫院。

同年入學的同學,出國、實習、考研,而我像一個異類。只要一想到考試,抑鬱和焦慮便層層加重。最終我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抑鬱和躁狂交替發作。

躁狂狀態下,我對錶演瘋狂著迷,積極參加社團,投身話劇演出,體驗演員身上不同的精彩人生;而抑鬱狀態下,我逃避與人接觸,不想起床,連最基本的洗臉刷牙,都要耗盡全身力氣。

我那時候反復問自己,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但找不到答案。我是真的病了。

最後一次嘗試自殺時,我又翻出家裡所有的安眠藥,無法抑制地邊哭邊餵給自己。聽到哭聲趕來的母親,跪坐在我的對面,淚流滿面地哀求我不要吃藥。那是我記憶中母親為數不多哭泣的瞬間。我又一次住院了。

被抑鬱症控制的那段時間,我做過最正確的事情,就是求救。我在北大的心理諮詢室認識了徐凱文老師,每週會和他聊上一小時,找到一個出口傾訴出來就有一定幫助。

我還參加了他在北大開設的心理項目,連我在內一共九個學生,來自不同專業,也有研究生和博士生。直到現在大家仍保持聯繫,偶爾回北京還會聚在一起,聊聊彼此的近況。

學院的老師幫我介紹了實習工作,精神病院的治療最終也穩穩地托住了我。在抑鬱的黑暗中,能主動尋求幫助不是軟弱,是我在康復過程中邁出的最勇敢的一步。

在考上北大的第五年,僅有的兩次休學機會都已用盡。按剩下的學分算,我只剩一個結局:退學。幸好那時北大還有“本科轉專科”的政策,可以憑著已修的學分轉到專科畢業。這是一種淘汰,也是一種救濟。

我沒怎麼猶豫就決定了。我遞交了材料申請,跑前跑後辦完手續,當我拿到蓋著鋼戳的畢業證書時,負責蓋章的老師看了一下我的證書,依然笑著對我說:“恭喜你,畢業快樂!”

我當時只覺得解脫。最大的自我救贖,便是“放下”。

2025年12月6日,小月從上海來到北京出差。新京報記者郭懿萌攝

生活從沒有標準答案

畢業後的我並未立刻擺脫迷茫。學生時代,我有明確的考試目標與範圍,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備考、參加考試並取得一個結果。但是工作完全不同——沒有設定清晰的時間節點或具體目標,所有任務都需要靠自己規劃、收集信息。這種無人命令與安排的高自由度,讓剛剛走出校園的我很不適應。

曾經的我覺得考上好初中是為了上好高中,考上好高中是為了上好大學,但從未認真想過:大學畢業之後呢?下一個時間節點是什麼?

時間從來不是塊狀的,不應被簡單切割成小學、中學、大學這樣孤立的階段。生活也從來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的“考卷”各不相同。

專科畢業後,我曾入職遊戲公司,做過網文運營,也負責過短視頻劇本創作。大學期間的劇社經歷,為我打下了一定的內容創作基礎,加上自身的熱情,我在這些工作中逐漸如魚得水。

這種成就感與以往截然不同。從前的考試面對的是一道道有唯一答案的題目,而現在的任務幾乎都有多種解決方式,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創造出不同的可能。

我慢慢想清了自己的職業方向,跳到一家音頻和海外直播的內容公司。在這家公司,我負責了整個App的內容生態搭建,過程充滿挑戰與阻礙:我獨自邀請創作者加入,做海外投放、宣傳推廣……這些困難讓我的心態和能力得到了磨煉。公司的老闆很認可我,後來他也成了我的天使投資人。

2023年6月1日,我創立的音頻製作公司通過審核,那天剛好是兒童節。

小時候,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事物,也常常覺得生活缺乏意義,因為我總是被外界、被某種既定的系統推著向前。我的生活中只有成績,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直到最近兩年,我才意識到生活應該是什麼模樣——我喜歡上了動漫,養成了寫手賬和日記的習慣,還愛上了徒步和爬山,親近大自然讓我的狀態越來越好。

我意識到,生活不應只有工作與學習,也要允許自己休息、睡覺,甚至無所事事。時間的暫停鍵被鬆開,將近三十歲的我,好像重新養育了一遍小時候的自己。

創業兩年多來,我經歷了無數艱難阻礙,哭過,笑過,遭受過背刺,也收穫過讚賞,但我的心態已徹底改變。以前遇到困難我總會想,“活著還乾什麼?天天受苦。”如今我卻相信:不管多難,總會熬過去,天無絕人之路。

今年,我在廣播劇之外嘗試拓展心理服務,做一個類似“心靈客棧”的解壓舒緩類項目,目前仍處於最小可行性測試階段。我在自己600多人的粉絲群裡發起招募,參與測試的朋友們反饋還不錯。我希望打造一片心靈的棲息地,像一個個小花園,讓那些隱藏的情緒被看見、被在意,也能有一個釋放的出口。

如今距離我高考那年已經過去了11年,我有時還會夢到考試,然後被嚇醒。直到2021年我換到第三份工作時,腦子混沌的狀態才慢慢消散。

我其實被“優績主義”綁架了很多年。這是近幾年流行的新詞語,指一個人才能越高、學習工作越努力,獲得的回報理應越大,即“能力+努力=成功”。如果沒有獲得世俗標準中的成就,便是不夠努力,也稱不上成功。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成功”並不僅由能力和努力決定,而是受到多重因素影響。我們一直有較強的“優績主義”傳統,體現在教育里便是“唯分數論”。至今依舊有太多學生像當年的我一樣,被困在分數里,連休息都覺得是一種“罪過”。這樣真的對嗎?

在我看來,學習以外的能力,或許更為重要。我在高中學到的知識大多已忘記,但後來接觸到的理財、人際往來,成了我生存下去的必備技能。

我依舊在按時吃藥,也仍然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刻,但這都很正常。網絡上有一段話很能治愈我:

如果你的心情生病了,那就先當一棵植物,吃吃喝喝、好好睡覺,曬曬太陽、慢慢長大,什麼也不想,讓自然的力量治愈你的心靈。

然後,你需要變成一隻動物,接納所有的慾望,正視你的需求、憤怒和好勝心,釋放內心的野性,找回自己的力量。

最後,你需要變回一個小孩,重新照顧自己,拾起對世界的好奇、熱情和勇氣,像孩子一樣純真和快樂,讓生活再次充滿希望。

如果累了,那就退回去,重新變成一棵植物。

再回頭看十年前那個趴在北大的課桌上,覺得一切毫無意義的自己。我只想抱抱她,輕輕地對她說:“放過自己吧,對自己寬容一些,休息一下吧。”

那時的我,或許仍然聽不進去這些話。但沒關係,慢慢來,我終究會走到這裡,看見此刻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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