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 | 喝碗羊雜湯

天忽然就短了。太陽也懶,磨蹭到快七點,才肯從東邊那片林子後頭,露出張沒睡醒的臉。風刮在臉上,有了刀的意味,硬邦邦的,帶着股不容分說的冷氣。這樣的日子,人便不由得想尋些實在的、熱騰騰的東西,來把身子骨填一填。
這時候,我便想起父親的羊雜湯了。
夜讀 | 喝碗羊雜湯 -
父親不是廚子,是個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庄稼人。他的手,粗得像老榆樹的皮,關節也有些粗大,可整治起那些零零碎碎的羊雜來,卻有着一種異乎尋常的耐心與細緻。頭一兩天,他便開始預備了。羊肚、羊肺、羊肝、羊心,還有那一段段的羊腸,一樣樣從集市上提回來,沉甸甸的一大包,帶着一股子原始的、腥膻的氣息。
清洗是最費工夫的。他總是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的水井旁,就着那冰涼的井水,一遍遍地揉,一遍遍地搓。翻過羊肚,捋過羊腸,用些粗鹽和麵粉,細細地揉搓那上面的黏液。水冰冷刺骨,他的手凍得通紅,像兩根胡蘿蔔,他卻不在意,只顧低着頭,和那一盆“下水”較着勁。母親要去幫忙,他總揮揮手,“你不成,這個得靠‘磨’。”

他的“磨”,便是那口大鐵鍋。洗好的羊雜,冷水下了鍋,放了姜、蔥,還有他自個兒配的幾味香料。灶膛里架上硬柴,火苗“呼”地一下躥起來,歡快地“舔着鍋底。不一會兒,鍋里便“咕嘟咕嘟”地唱起歌來。那聲音,初時是細微的、試探的,漸漸地,便成了雄渾的、滿足的合唱。熱氣從鍋蓋的縫隙里不斷地溢出來,帶着一股愈來愈濃的、混着肉香與葯香的暖霧,將整個廚房都籠罩了。

父親則搬個小馬扎,坐在灶前,靜靜地守着。他不怎麼說話,只偶爾探身,用一根長筷子,在鍋里攪動一下,或是掀開鍋蓋,看看湯色的濃淡。火光映着他的臉,那張平日被風吹日晒得有些黝黑、有些刻板的臉,在跳動的光暈里,竟顯得異常柔和。他眯着眼,像是在聽一出頂好的戲,那鍋里“咕嘟”的聲響,便是這世上最入耳的唱腔。

這般文火慢燉,總要耗去大半個下午。及至黃昏,屋裡的燈光亮起,將那寒意嚴嚴地關在窗外時,父親的湯成了。
他並不急着給我們盛。先拿過一個海碗,碗底鋪上切得極細的蔥花和芫荽[yán sui],再從鍋里撈出幾樣燉得爛熟的羊雜,快刀切成薄片,鋪在綠瑩瑩的蔥花上。最後,才是那滾沸的、已然熬成乳白色的濃湯,高高地舉起勺子,一股帶着白氣的熱流,“嘩”地一聲沖入碗中,瞬間,那蔥花的辛香、芫荽的異香,便被滾燙的湯完全激發出來,與那厚實的肉香撞個滿懷,合成一股霸道而又誘人的奇香,直往人的鼻子里鑽。

我捧着那隻比臉還大的碗,手是暖的,心也跟着熱了起來。顧不得燙,先舀一勺湯,吹一吹,急急地送入口中。湯是渾厚的,帶着膠質般的滑潤,順着喉嚨一路暖下去,直落到胃裡,彷彿在身體里點着了一個小小的火爐。那羊肚是脆韌的,羊腸是肥糯的,羊肝是粉面的,各有各的性子,卻在同一口湯里,和解成一種豐腴的、令人滿足的和諧。再掰一塊母親烙的、厚實的麵餅,泡在湯里,吸飽了汁水,那麵餅便不再是麵餅,成了滋味的主心骨了。

我們埋頭吃着,呼嚕呼嚕地響,額頭上都沁出細密的汗珠。父親卻不大吃,只點一支煙,坐在一旁看我們,臉上帶着一種心滿意足的、淡淡的笑意。有時他會問一句:“鹹淡如何?”或是“肝火候夠了吧?”我們只顧點頭,嘴裡塞得滿滿的,說不出話來。
那時不懂,只覺得是天冷,貪那一口熱乎。如今才漸漸明白,父親將他一生都不善言辭的、沉默的溫柔,都細細地、慢慢地燉進那一鍋乳白色的湯里了。那湯里,有土地的厚道,有庄稼人的耐性,更有一種如這節氣般,看似冷峻、實則深沉的父愛。
又是一年冬天。城裡的羊湯館子也熱鬧起來,我偶爾也去喝一碗。湯是雪白的,料是足的,味道也不能說不好。只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少了那口咕嘟着歲月的大鐵鍋,少了那映着跳動的火光的、沉默而柔和的臉龐。

來源鄂爾多斯日報(作者: 魏有花)

編輯:郭娜
校對:李榮
審核:許欣
終審:折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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