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欽教授榮獲第二屆“潮學終身成就獎”,在頒獎儀式上致辭。
姚璇秋主演的潮劇《辭郎洲》。 黃劍豐 提供
《潮劇史》,吳國欽、林淳鈞著,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
《潮學集成·戲曲卷》,吳國欽 梁衛群主編,商務印書館2025年版。
“一個甲子鍾情戲曲研究,半生心血沃灌潮劇奇葩。吳國欽先生60餘載深耕中國戲曲史教學與研究,桃李滿天下,學術成果斐然。潮劇研究是其學術版圖中的核心領域,他先後發表《明本潮州戲文〈劉希必金釵記〉》《新編全像南北插科忠孝正字劉希必金釵記》《潮劇與潮丑》等多篇高質量論文。與林淳鈞合著的70多萬字《潮劇史》,更將潮劇歷史追溯至580年前,明確其與宋元南戲的傳承脈絡,堪稱潮劇學術研究的里程碑之作。”
——第二屆“潮學終身成就獎”頒獎詞
11月25日,第二屆“潮學終身成就獎”與“潮學優秀成果獎”頒獎儀式在暨南大學圓滿舉行。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吳國欽,憑藉數十年間對潮劇研究的系統性深耕與卓越貢獻,榮膺“潮學終身成就獎”。從1980年發表首篇潮劇研究文章,到與林淳鈞合著《潮劇史》將潮劇起源向前推逾百年,再到主編數十萬字《潮學集成》戲曲卷,這位紮根潮學60載的學者,始終以紮實考據為基、以鮮活觀察為翼,為潮汕文化的傳承與研究築牢了堅實根基。
情系鄉土,埋下研究種子
吳國欽教授的潮劇研究之路,始於鄉土情懷的深厚滋養。生長於汕頭的他,年少時便常沉浸於潮劇、白字戲等劇種的舞台表演之中,鮮活靈動的舞台藝術在他心中埋下了研究的種子。20世紀50年代後期,吳國欽考入中山大學中文系,師從戲曲史專家王起先生。本科期間發表的潮劇《蘇六娘》劇評,雖文字尚顯稚嫩,卻是他學術生涯的起點。他一直秉持“文章不苟作”的態度,《姚璇秋的表演藝術》一文突破傳統觀感式劇評的局限,首次從理論層面剖析潮劇表演的藝術特質,通過解讀演員的眼神運用、唱腔與人物心境的契合之道,為潮劇研究開闢了新視角;《潮劇與潮丑》則系統探討潮劇丑角的表演藝術,分析其在戲曲價值重建中的獨特作用,開創了潮劇表演研究的系統化路徑;而《明本潮州戲文〈劉希必金釵記〉》《潮泉腔、潮劇與〈劉希必金釵記〉》等論文,則搭建文獻考證、唱腔源流等基礎框架。他同時關注潮劇當代生存,撰寫《潮劇編劇五大家》《從<柴房會>談戲曲的價值重建》《喜看春草過五關》等評論,讓研究兼具歷史深度與現實溫度。
考據立史,搭建學術體系
吳國欽教授深知地方劇種是戲曲史重要分支,需置於整體語境發掘價值。2015年,他與林淳鈞合著的《潮劇史》橫空出世,以70多萬字的篇幅填補了潮劇無系統史著的學術空白。著作以“年代為經、史事為緯、史論結合”為思路,分上下編梳理脈絡,兼具史料與理論價值。該書最具開創性的價值,是依據1975年出土的明宣德七年戲文《劉希必金釵記》,將潮劇起源從嘉靖年間推前至宣德年間,提前逾130年。書中還系統梳理了潮劇“三小戲”傳統、丑角十大門類等藝術特徵,清晰揭示其作為南戲嫡傳的文化基因,駁斥了“潮劇源自關戲童或弋陽腔”的觀點。
在文獻整理與學科建設方面,吳國欽與梁衛群聯合主編的《潮學集成·戲曲卷》,則為潮劇研究搭建起規範的文獻體系。《潮學集成·戲曲卷》全書收錄51篇文章,分為“潮劇溯源”“潮劇藝術本體”“明本潮州戲文”“聲腔、音樂與唱腔”“行當與表演藝術”“劇目與演員”六輯,系統梳理了百年潮學研究中戲曲領域的突出成果,回顧潮汕戲曲的發展脈絡,為潮學研究的深化提供了重要借鑒。
月茶相伴,堅守潮學一甲子
今年88歲高齡的吳國欽依舊心系潮劇與傳承。他堅定駁斥“潮劇消亡論”,明確指出潮汕農村綿延不絕的演出傳統,以及海外潮籍同胞深厚的文化認同,共同構成了潮劇存續的堅實基礎,為這一古老劇種的未來注入信心。
採訪尾聲,南都記者留意到,吳老師客廳的牆上掛着一幅篆書橫匾。這是古文字學家容庚弟子曾憲通教授所書,題寫的是吳國欽自撰對聯:
窗外最好有月
杯中豈能無茶
寥寥十二字,正是吳國欽一生的生動寫照——在清輝與茶香中,堅守潮學研究一甲子,書寫了一段學者與文化的深情羈絆。
面對面
潮劇研究:
從“免費看戲”的少年到“戲曲價值重建”的思考
南都:您是汕頭人,自年少時就關注家鄉文化。少年時期的經歷,對您後來選擇潮劇研究有怎樣的影響?
吳國欽:我的戲曲啟蒙,全靠汕頭中山公園旁的“大同遊藝場”。那時候家裡窮,買不起戲票,但遊藝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戲結束前半小時,免費放人進場。我小學高年級到初中,幾乎天天盼着這個時間——下午4點就守在門口,4點半一進場,就能看潮劇、白字戲、正字戲,還有福建來的梨園戲、薌劇。
還有件趣事:十二三歲時,看福建薌劇的一位女演員,覺得她演得好,還寫了封信讚美她,先給父親看,父親笑着說“沒用”,但我還是寄出去了,至於她收沒收到,現在也不知道。但這些經歷讓我明白:戲曲的魅力,藏在這些鮮活的表演里,這也讓我後來一直關注“戲曲如何吸引觀眾”這個問題。
南都:姚璇秋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潮劇藝術家之一。1980年,您撰寫《姚璇秋的表演藝術》,擺脫了當時觀感式的劇評模式,轉向理論層面的探討。當時為何會選擇這樣的研究視角?這篇論文的發表對您的研究方向有何影響?
吳國欽:“文革”後,整個學界都在“撥亂反正”,潮劇界也一樣。粉碎“四人幫”後,有“潮劇金嗓子”美譽的姚璇秋重新回到舞台,不但迅速醫治好十年浩劫帶來的身心傷痛,而且藝術上還有了新的進步,不愧為真正的潮劇大師。我寫這篇文章,一是同情她的遭遇,敬佩她的人格;二是覺得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只說“演得好”,要說出“好在哪”——比如姚璇秋在《掃窗會》里的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藏着角色的情緒;她的唱腔,不是單純的“好聽”,而是貼合人物的心境。
這篇文章也讓我開始思考“戲曲價值重建”:為什麼《柴房會》能讓觀眾看了又看?我想說的是,《柴房會》的伎藝表演大大增強了劇作的觀賞價值。除了唱功、說白之外,椅子功、梯子功的生動運用,對塑造人物性格、表現劇情、渲染氣氛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伎藝表演是我們戲曲傳統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印象最深的是看京劇《時遷偷雞》:時遷要“拿雞”時,我心裡犯嘀咕——戲曲是寫意藝術,總不能拿只真雞吧?結果他端着托盤,上面是一團報紙。後來才知道,這報紙是“伏筆”:他扯下紙條,在油燈上一點,張口就“吃火”,煙從嘴裡冒出來——這就是戲曲的雜技技巧,太吸引人了!可惜時至今日,這一傳統被相對忽視或放棄了,這使不少戲曲演出成了“話劇加唱”,忽視技術性手段的提煉與運用,戲曲演出的觀賞價值打了折扣,觀眾的流失也就成了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
《潮劇史》突破:
解讀一個明代劇本,將潮劇起源提前百年
南都:您與林淳鈞先生合著的《潮劇史》,將潮劇誕生時間從明嘉靖年間推前至宣德年間,提前了100多年。這個突破性結論的核心依據是什麼?
吳國欽:最主要的依據是1975年在潮州出土的明本潮州戲文《劉希必金釵記》。《劉希必金釵記》是潮州出土的明代手寫劇本,內中標示“宣德七年六月□日在勝寺梨園置立”,寫本封底有“奉神禳謝,弟子廖仲”八個字,這說明該劇很可能在明宣德七年(1432年)編寫完成或上演,距今近600年了。
《劉希必金釵記》原來是一個元代南戲,原劇名《劉文龍菱花鏡》,廖仲將它改編成適合在潮州演出的本子,改劇名為《劉希必金釵記》。在我看來,《劉希必金釵記》是一個南戲劇本,又是一個潮劇改編演出本,是南戲轉型為潮劇的一個里程碑式本子。證據之一是劇中使用大量的潮州方言、俗語、土話、諺謠,譬如元宵節稱為“十五夜”,將除夕稱為“廿九夜”,蘿蔔是“菜頭”等等。在唱腔運用方面,眼下我們還不能判定《劉希必金釵記》的曲子究竟是用什麼聲腔來演唱,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勝寺戲班演出《劉希必金釵記》時,念白肯定是用潮州話說的。再者,劇中許多詩詞包括人物的上下場詩都是押潮州話韻腳,其中,第六十三出一首叫【十二拍】的曲子是全劇曲牌聯綴體制中一個例外,是典型的“潮州歌冊”體說唱。更有甚者,劇本多處出現了潮州的風景勝跡、人情風俗、名物掌故描寫,譬如潮陽靈山寺、潮汕地區過年請客吃檳榔的習俗等等,說明改編者為了讓南戲《劉文龍菱花鏡》能在潮州演出成功,是下了很大功夫將劇本“潮州化”的。這個劇本也證明,宣德年間潮汕就有戲班演出潮劇了,比之前認定的嘉靖年間,整整早了130多年。
治學與編纂:
師從王起先生,為《潮學集成》戲曲卷守好學術門徑
南都:您曾長期師從王起(王季思)先生,他的治學理念對您有怎樣的啟發?
吳國欽:王起先生最讓我佩服的,是他對戲曲文本解讀的較真。當年他帶黃天驥、蘇寰中和我編《元雜劇選著》《中國戲曲選》,每一句唱詞、每一個典故,都要查清楚來源,解讀出背後的時代精神和人性內涵。他常說,中文系的戲曲研究,不能只看錶演,更要挖文本的“根”。後來某戲劇學院有位教授來中大講崑曲《牡丹亭》,當場表演杜麗娘的動作,從導演角度解讀得很細緻,但我們的研究生討論時發現:他沒講透《牡丹亭》在明代的價值——為什麼它能成為“千古絕唱”?因為它寫透了人性的渴望,寫了“情至”的力量。這就是王起先生教我們的:解讀文本,要看到它藏在文字背後的時代精神。
南都:您參與主編《潮學集成·戲曲卷》,如何兼顧學術性與系統性?
吳國欽:叢書編委會主任陳平原教授定的“每卷每人不超兩篇”原則,是關鍵。一開始我們也犯難:饒宗頤這些名家,研究文章太多了,每一篇都堪稱佳構。但平原教授說,《潮學集成》是學術總結,不是個人選集。這個原則一定,方向就清晰了。
我們把文章分了七大類:潮劇起源、明本潮州戲文、表演行當、唱腔音樂、劇目研究等等,每一類都選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同時也考慮普通讀者:比如潮劇第一代表演藝術家、潮劇“五朵金花”之一范澤華寫自己進劇團的經歷,文字很生動,能讓讀者感受到潮劇演員的成長;王起老師評《辭郎洲》,用“柔情似水,烈骨如霜”形容巾幗英雄、詩人陳璧娘,既精準又有文采,這些文章雖然不是嚴格的學術論文,但能讓更多人了解潮劇,我們也收錄了。
潮學展望:
直面傳承挑戰,寄望青年學者
南都:獲得“潮學終身成就獎”,您當下最直觀的感受是什麼?
吳國欽:其實在我心目中,有好幾位學者的潮學研究成果是遠遠超過我的。我之所以能夠獲獎,可能是因為我比他們年紀大(笑)。還有的學者走得太快,譬如我的老同學林淳鈞,他如果還在(2022年去世),這個獎他也該有一份——我們一起編《潮劇史》,他是提前大學畢業去潮劇院的,一輩子都在做潮劇研究。我只是比他多活了幾年,多做了一點事。記得我讀研究生時,我的導師王起先生知道我們經常熬夜用功,勸我們要注意身體。他說,他的師兄夏承燾先生說過,做學問靠長命,不靠拚命。我現在就想借用這句話跟大家共勉。王老師的教誨,言語幽默卻飽含治學智慧。
南都:自饒宗頤教授倡議開展潮州學研究以來,潮學已發展為新興學科。作為親歷者,您認為潮學研究近三十年最顯著的變化是什麼?目前學科發展仍面臨哪些挑戰?
吳國欽:這些年潮學從零散研究走向系統學科,算是不小的進步,但學科發展面臨最大的挑戰還是後繼乏人——年輕學者太少了,現在活躍在領域裡的多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年輕人參與度低,沒有新鮮血液注入,會直接影響潮學未來發展。戲曲卷篩選論文時,找了許久才找到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作者,我堅持將其收錄其中,就是希望能給年輕人機會。
南都:您的研究涵蓋《關漢卿全集校注》《元雜劇研究》等古典戲曲領域,這些跨地域、跨時段的研究經驗,如何反哺您的潮學研究?
吳國欽:我在中山大學中文系任教時,主攻方向一直是中國古代戲曲史,帶碩士、博士也都是這個專業。退休後專攻潮劇史研究,其實是把過去學的文本解讀法用在了潮劇上。譬如明代手寫劇本《劉希必金釵記》出土之後,戲曲文物專家劉念茲先生於1985年出過一個校注本,但因為先生不懂潮州話,校注本出現了讓人啼笑皆非的錯誤。我退休後對它進行解讀,劇本字跡潦草,還有不少自造簡化字,很多地方得靠猜。但正是這種逐字逐句的較真,讓我看到了潮劇最初的模樣:《劉希必金釵記》里的潮州語彙、俗語、諺語超過100個,全是接地氣的“土話”,和現在潮劇里的方言表達一脈相承。
前人多隻注意到劇本里的方言,我往深里再想想:“演出時怎麼呈現?”這麼多潮州話詞彙、符合潮州話韻腳的唱詞,演出時肯定得用潮州話念白,這才敢提出“這是潮劇改編版”的觀點。要是沒有之前研究中國戲劇時練的文本解讀功夫,恐怕也抓不住這個關鍵點。當然,全劇六十七出,我也只校注了前十齣,接下來的活兒,得靠年輕人接過去了。
南都:對於投身潮學研究的年輕學者,您有哪些具體建議?您對未來潮學研究的發展有何期許?
吳國欽:對於年輕學者而言,做潮學研究首先得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的態度,沉下心深耕。其次,要學會打開視野,以他者的角度來觀照潮汕文化,譬如日本田仲一成先生,他以祭祀的視角來研究潮劇,提出了不少我們沒注意到的問題。年輕學者要多借鑒這種“外來方法”,別把自己困在小圈子裡。再者,要重視《潮學集成》,這套書不只是總結過去的“里程碑”,更是未來研究的“踏腳石”——裡面收錄了各領域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年輕人從這裡入手,能少走很多彎路。潮學研究的未來,全在年輕人身上。
采寫:南都記者 周佩文 朱蓉婷 實習生 鄭溫妮 圖片為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