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專欄】張曼娟/新宿西口X出口

圖/AI生成/柳佳妘

在的倒數第二天,我們決定去位於若松河田的小笠原伯爵邸,在優雅的歐式骨董建築中,喫一頓美味的午餐。那天早晨醒來後,我就難以入眠了,因為知道挑戰正在前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來東京,特別挑選轉車最方便的新宿車站旁住宿,而且還有好友維中的詳盡解說,按圖索驥,應該輕而易舉,但只要搭乘的電車不是綠色的山手線,我就覺得沒有安全感。

「請從新宿西口搭乘大江戶線,若松河田驛『河田口』出口,11:50見。」維中的指示反覆閱讀二十幾遍,直到我可以流利背誦。為了不讓好友們等候,我和旅伴阿雲提早出門,從小田急世紀一路談笑,先跑去Francfranc雜貨櫥窗外,看看有什麼新貨上架;接著經過擠滿人客的星巴克,慶幸自己沒有咖啡因的需求,在不冷不熱的陽光照射下,穿越馬路走進新宿西口,頓時陰涼了,四面八方的喧囂聲也包圍了我。在這個全世界搭乘人次最多的車站裡,左顧右盼,尋找大江戶線的入口,不多久就看到了指標,順著指示下樓,走過通道再上樓,又走了一段路,指示消失了,只剩下京王線的指標。阿雲教我站在原地,她說她往前去找找,又過了一段時間,阿雲也消失了。

我感覺自己再次在新宿車站遇見了的抉擇時刻:應該繼續等候?還是出發尋找或許已經迷路的旅伴?這種感覺好熟悉,從之前的經驗中,我得出站在原地把自己當成一棵樹的策略。看著眼前行色匆匆的人們,或是拉著行李箱的旅客,衷心感到歆羨,他們都這麼明確的掌握人生方向,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為什麼妳又不知道去哪裡,又不肯停下來等候呢?」曾經,我的年輕旅伴氣急敗壞的質問我。

「我只是擔心你迷路了。」

「那妳知不知道如果妳迷路了,我有多擔心?我要去哪裡找妳?」

嘆了一口氣,旅伴溫柔的對我說:

「只要妳待在原地等我,我一定會找到妳的。」

我的不安與沮喪都消失了,看著旅伴遞上的紅豆大福,不禁笑逐顏開,只要我們都在,要去哪裡或去不了哪裡,一點都不重要。我以為只要自己站在原地,旅伴總能找到我的,卻不料在往後的人生道途中,我們漸行漸遠,也不再回頭找尋彼此了,那時候年輕啊。

消失的阿雲出現了,她說沒看見大江戶線的入口,於是,我們決定回到原點,重新再走一次。這一次,我們選擇了標示大江戶線的另一個方向,再次混進雜沓的人群中,這又是一段漫長的距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與許多人摩肩接踵,但彼此總能保持著幽微的距離,不致相互碰撞。我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不得不取下口罩讓更多空氣進入肺裡。在新宿車站進進出出迷途找路不知多少次,我如今成為一個症患者,我已經走過青春與中年,準備免費獲取一張老年車票了。

大江戶站的入口再度出現,竟然是左右兩邊的岔路,一邊標示的是「西新宿」,一邊標示的是「新宿」,到底該從哪裡走?看著氣喘籲籲的我,阿雲選擇了「新宿」。

「應該是一樣的吧?這裡到月台比較快。」她說。

或許是時間已經急迫,或許是我不想作選擇並承擔選錯了的歉意,我點點頭跟她往前走。來到新宿月台才發現,如果選擇了西新宿,只要兩站就能到若松河田,但我們在新宿上車,就得先搭到都廳前再轉車到西新宿,多了兩站路。我發了訊息給維中:「愚蠢如我等,在新宿車站大迷路,跑到新宿站上車,現在要轉車,11:50到不了了。」其實,我心裡真正的感覺是,就算迂迴一點,只要能抵達目的地,就不算失誤,一路輕騎過關,綠燈開滿的人生,沒有轉折又有何趣味?

而我在新宿車站的轉折,著實不少。那一年與戀人的東京旅行,他選擇了京王廣場酒店,恰好是聖誕,我們都有幾天假期,於是從不同的城市飛抵東京。天氣雖然冷,卻還沒落雪,我們每晚從新宿西口出站,必會經過一片有屋頂的廣場,廣場上的街友用紙箱為自己搭建各式各樣的睡房,有的極其簡陋,有的不但有屋頂,還能擺設空中花園。夜晚十點半,我們在一間睡房前欣賞了盛放的聖誕紅,而後並肩走一條長長的甬道回飯店。

他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垂墜的線條顯出頎長的身形,行走時翻飛的衣襬,飄起又落下,我一直覺得男人穿大衣斯文英挺,因此忍不住轉頭看他。每次我看他,他也含著笑意注視我,那時的我穿著一件毛呢的米白長鬥篷,領口圍著一圈銀白色的皮毛,長度剛好露出舊皮短靴。我們款款前行,他突然問:「很多人看妳,妳知道嗎?」我笑著搖頭。

「他們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呢?」他靠得更近問我。

「應該是……吧。」

「當然不是啦,聖誕節一起出門旅行,還是朋友?」

回到京王酒店,我發現面對東京都廳樓頂有一個一個飛盤似的雷達,那時沒有東京都廳光雕秀,沒有鋼彈與哥吉拉。

「這個感覺好外喔。」我站在窗前讚嘆。

「它可能就是的偵測器,會把我們的影像傳到外太空。」

「這樣,我們的戀情被發現了,就不能反悔了。」

「對,絕不能反悔了。」

這段遠距戀愛因為不再遠距而畫下了句點,所幸,他沒說過後悔,我也沒有。

頭一次入住新宿西口的小田急世紀時,它的名字是小田急南塔,由好友涵涵推薦,她說是很新的酒店,價格不貴,酒店在二十一樓以上,窗景是錯綜的鐵道,光是在窗前看著電車與火車的交錯行駛,就是很療癒的風景。二十一年前和父母與友人去北海道旅行,頭一站就是東京。要遊說父母一起去日本,很費了一番功夫。他們來自黃河流域,經歷過八年抗戰,對日本的印象不好,是想當然爾的。我最後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樣的說詞都用上了,才算說動了他們。然而,來到東京兩天,他們卻被壽司和生魚片打敗了,宣布晚餐自行解決,不再團體行動。在東京滯留的第三天晚上,我在樓上望見他們兩人手牽著手,走過長長的行人天橋,到對面的高島屋百貨去覓食了。明明一句日文也不會講,但是七十幾歲的父親和六十幾歲的母親,挺直背脊去冒險。只要有彼此在身邊,彷彿就能無所畏懼。

那天晚上,他們到了百貨超市,買了兩個麵包和一些水果,心滿意足的回到酒店,就像是打了一場勝仗。

就在那一晚的十二年後,我獨自穿越通往高島屋的行人天橋,突然覺得感慨萬千。那是父親思覺失調的第一年,病情來得劇烈,一向文質彬彬,相當理性的他,突然性格丕變,宛如暴君降臨。家中每日都是狂躁的氛圍,我的飲食和遭到嚴重幹擾,卻無力掙脫。家中聘請了外籍看護,但是父親發作起來,依然無一人可以倖免。在睡眠失效的夜晚,我閉上眼睛,腦中並不數羊,而是溫習著鐵道上那些交錯的列車,它們從遠方來,靠近了,靠得那麼近卻不相撞毀滅,我期許自己也不要毀滅。

端午之前,喫了精神科藥物的父親漸漸穩定下來,我為自己安排了東京小旅行,跟著友人去鎌倉明月院看紫陽花。行程決定得匆促,選擇住在靠近新宿西口的Airbnb,到了之後才發現,原來不是太靠近,如果搭公車的話,也得要兩、三站的距離。我們每天走一段長路去新宿西口,看見了剛興建好的巴士轉運站,以及NEWoMan,新宿多了一間百貨公司,我看著亮晃晃的招牌,心裡想,我也是個全新的女人了,因為這些始料未及的變動與考驗,如果不升級,只能毀滅。

今年四月天,櫻花全城盛放的時節,過多的人潮使得新宿車站膨脹起來,我又一次的舊地重遊,又一次的在西口迷失,許多事情分明大不相同了,卻又沒有什麼改變。我總疑心著,在這兩百個出入口的新宿車站,在我最常進出的新宿西口,會不會有一個編號為X的出口,只限我一個人進出,那裡有著草莓紅豆大福,有穿著大衣的男人背影,有提著麵包和水果的父母,手牽手滿面笑容的向我走來。

在那個編號為X的出口,遇見了一個外星人,他攔住我的去路,吐出一連串的外星語,而我竟然懂得他的意思:「我認識妳,我已經在這裡等妳好多年了。」那麼,外星人要帶我到哪裡去呢?我又想到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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